哨繼續吹.潘焯鴻|FI SPOTLIGHT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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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 此欄由 Fortune Insight 主筆郭惠光撰寫;每月 FI 焦點人物,皆由他親自邀約及採訪。

到老人癡呆之年,甚至,到兩腳一伸之日,再甚至,到站在奈何橋,喝掉那碗孟婆湯,忘掉一切前塵往事之後,或許,前港鐵主席馬時亨、前港鐵工程總監黃唯銘、前港鐵行政總裁梁國權,也忘不了一個人的名字。

潘焯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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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沙中線醜聞的告密者,也就是一手把港鐵高層馬時亨、黃唯銘、梁國權拉下馬的劊子手。

港鐵這家市值二千五百億的上市公司,被潘焯鴻一人痛擊得破了一個大洞,於是政府派人傳話,叫潘焯鴻收手。

「當我推件事 (沙中線醜聞) 出嚟,林鄭決定要落刀 (辭退需要負責的有關港鐵高層),有人問我,到底件事邊幾個人最要負責,我講咗三個名,最後林鄭『好有體面地』郁咗五個人。」

要辭退的已經被辭退,再到政府就著事件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之後,「有一位議員」,又向潘焯鴻傳遞「政府的話」。

「你應該都唔會再出聲喇呵,個委員會報告出咗就算啦,唔好再搞落去喇。佢哋要負責嘅會負責㗎喇,要拉嘅拉㗎喇,你都唔好再多事落去啦,對你都冇好處。」傳話者如是說,但沒有講清楚「冇好處」的意思。

對著那個傳話的議員,潘焯鴻輕輕搖頭,沒有溫度的說了句:「我會繼續爆落去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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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者與潘焯鴻整個訪問長達兩小時,期間,Jason (潘焯鴻的英文名) 沒有喝過一滴水,他說這是建築行內人的壞習慣。喝水後要小便,若是在隧道工程便麻煩了。「水飲得少,老咗容易生腎石,預咗。」明知會有後果,但只要是對的,便不惜代價去做。這便是潘焯鴻,這便是他選擇繼續爆落去的原因。

但還有什麼要爆呢?

單從政府之後的動作,大概可以估計得到,潘焯鴻實在還有話要公開說,而且,要爆的,會比之前更爆。

潘焯鴻對傳話人表明不會妥協之後,政府立刻暫停了原先外判給中科 (潘焯鴻公司) 的所有工程。政府是中科的最大客戶,這條米路斷了,連帶中科的上市計畫也要告吹。

斷你米路,就是要你屈服。

「政府同北京一樣,對住一班唔聽話嘅人,佢首先要對付嘅,未必係你嘅錢,而係你嘅意志力。如果你做嘅嘢,係影響到佢盤棋嘅,佢一定係會做啲嘢,令你意志力降低,令你屈服。」

潘焯鴻會屈服嗎?

「除非殺咗我,」潘焯鴻說得很冷靜。

只會是那些真正可以置生死於道外的人,才能把生死說得那麼淡然。

對他的敵人來說,潘焯鴻最恐怖的地方,除了倔強,還是他的務實。

一個務實的告密者,不會說不肯定的事,而那些肯定的,就一定說得清清楚楚。有碗話碗,不加鹽加醋,半個多餘的形容詞也沒有,典型的工程佬。

跟這些人做朋友很悶,與他做敵人卻很可怕。

前港鐵工程總監黃唯銘,曾經是潘焯鴻的朋友。

「香港裏面嘅高難度工程,其實唔多人做;港鐵最難做嘅嘢,黃唯銘都一定搵我幫手,因為我鍾意做難嘅嘢,而且做得好,唔會超 budget。」灣仔繞道,本來竣工無期,最後地鐵要趕走當時的判頭,再找潘焯鴻的中科幫手,負責起灣展最難那一段。

本來,黃唯銘只是港鐵「區區」一個工程總監,論名氣,遠遠不及主席馬時亨。

「但黃唯銘先係港鐵工程嘅真主,上面嗰班根本控制唔到佢。」潘焯鴻口中的真主黃唯銘,「有能力以好高價錢批出工程給指定的承建商」。至於為什麼要以高價批出工程,似乎是初中通識科的入門題目。

「所以港鐵不斷超支、延誤,係承建商同黃唯銘之間嘅……」之間的什麼,潘焯鴻沒有說下去,只是做了一個,兩隻手扣在一起的手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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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家上市公司,在潘焯鴻眼中是一個自成一國的皇朝。「港鐵嘅管治就係咁敗壞,裏面有一個二個嘅山頭。」

自古以來,皇朝內的丞相殘民自肥,背後都必定有一條龐大的利益輸送鍊。由沙中線醜聞開始,跟著潘焯鴻的故事脈絡去走,便會發現搜刮出來的民脂民膏,最後收藏在哪裏。

答案是,簡單一個字,殼。

因為有人要啤殼上市,所以最後要在紅磡站剪斷三成鋼筋。

聽起來九唔搭八,其實一點也不複雜。

翻查一家上市公司的資料,再加上政府那份獨立調查委員會報告,然後再配合潘焯鴻爆出的「剪斷鋼筋」事件,故事便完整了。

那條沙中線的紅磡站,結構是用連續牆架著一塊層板。

本來不需要這樣做的,但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設計?意思是,根本不用一個三米層板來做一個車站的結構,因為全香港過百個車站,最厚的層板也只是一點二米,為什麼要用上三米層板呢?

因為,用上三米的層板,便會相應地用多很多鋼筋。

每一條鋼筋,因為是垂直接駁的關係,都要用上一件螺絲帽(coupler),即是類似螺絲頭的物體。因為改用三米層板,所以用多很多鋼筋;因為用多很多鋼筋,所以要用多很多螺絲帽。光是那個數量突然龐大起來的螺絲帽,已經是數以億計的生意。

好了,那麼數以億計的生意,落在誰人口袋呢?

多數在香港發生的工程,要用到螺絲帽的話,都必定會找一家叫 A 公司的供應商。(由於這個供應商跟這件事全無關係,所以不想提起他們的名字。) 因為螺絲帽的需求不算很高,所以絕少會有其他公司跑到螺絲帽這個市場去,A 公司在螺絲帽這個市場是獨大的。

換句話說,正路的話,禮頓 (港鐵最大的承建商) 是應該找 A 公司去為他們供應螺絲帽的。但奇怪的事情便發生了,禮頓沒有找 A 公司供應螺絲帽,而是找了一家新公司。最巧妙的是,這家新公司的兩位創辦人,便是從 A 公司走出來的。

實在是幸運到不能再幸運,巧妙得不能再巧妙,一走出來創業,這家新公司便接到了港鐵這個大工程。這家新公司只需到台灣求其找個螺絲帽的製造商,再在這些螺絲帽冠上自己新公司的品牌,然後港鐵的所有螺絲帽訂單便是屬於他們的了。

那當然,港鐵不是直接付錢給這家新公司,負責簽單的是禮頓,禮頓問港鐵攞,攞完再畀番呢間耐人尋味嘅新公司。如今這家新公司,夠數在創業板上市了。

啤殼本身沒有什麼,勉強也屬於「正常」的金融市場運作,但問題是,一家普通的新公司哪來資金去承包這個數量的螺絲帽?那個獨立委員會的報告上也清楚說明,有人誤報了螺絲帽的數量。

負責點算螺絲帽數量的應該是禮頓,即是港鐵的最大承建商,而明知螺絲帽的數量不一也照給新公司全數支付所報稱的金額,為什麼?

所以,其實當全世界的著眼點都在那偷走了三成的鋼筋,潘焯鴻一直在苦苦糾纏的,就是要人為那些聲稱有用那麼多的螺絲帽點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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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來只需一米二的層板,現在變成三米,那多出了的一米八,令到結構受墜。額外的重量,不斷給結構壓力,一定捱不到一百二十年。所以額外的一米八層板,就要用再多的鋼筋和螺絲帽接駁到連續牆上。因為根本沒有那麼多螺絲帽供應,所以連帶鋼筋也要剪斷。「如果冇人揭發呢件事,紅磡站捱唔過十年。」

正常應該可以捱多久?

「連續牆係枱腳,月台層板係枱面,枱腳同枱面接駁就係靠鋼筋。剪短鋼筋,接駁面少咗,結果就係容易甩。問題係,幾時先會甩?一個標準嘅安全系數係一百二十年,即係一百二十年後仲用到嘅話,先叫安全。呢段時間裏面,不斷會有列車經過而不斷引起震動,能夠捱得過呢段時間的,就係合格。」

剪斷鋼筋,捱不過十年,那麼十年後會怎樣?

「最幸運嘅結果,係先斷水管。消防喉係沿住個結構走,當結構移動,消防喉就會斷,導致漏水,情況就好似發生喺五月尾嘅金鐘站水浸事件。」即是金鐘站都有問題?「有問題嘅,何止一個紅磡站。工程師一定唔會話你聽有幾嚴重,但佢哋會立即補救,而喺補救嘅過程裏面,就會耗費更多嘅人力同金錢。」

至於最不幸的結果,就是毫無預先的漏水警示,結構直接倒塌下來,壓扁列車,壓死人群。

「安全系數完全用盡,我點可以過到自己嗰關?我唔忍心我下一代要面對呢個風險,如果發生事,就算冇人追究,我自己過唔過到下半世?」

有良心的,不想受到良心指責;沒有良心的,不想受到其他人指責。

要對付潘焯鴻這種告密者,有什麼方法?

正如一位辯護律師要為自己的當事人洗脫罪名,首要任務,當然就是破壞證人的可信性。同樣地,對付潘焯鴻,最佳辦法就是找出有關潘焯鴻的黑材料,破壞他的人格和可信性。「獨立調查委員會開始之前,禮頓 (港鐵的最大承建商) 同港鐵已經特登搵專人搵我嘅黑材料,包括咗搵我公司裏面好多人過去爆料,但都搵唔到任何嘢,因為我哋冇罪證畀人揸喺手。」

誰在明,誰在暗,一時難分。港鐵的最大承建商——禮頓——表面上是從澳洲游過來的一條過江龍,但禮頓和另一家香港人「非常熟悉」的澳洲公司——UGL——是姊妹公司,而兩者的母公司是 CIMIC。某人從 UGL 收到半億厚禮之後,UGL 的好姊妹禮頓便由在香港寂寂無名的中小型公司,一躍成為港鐵的最大承建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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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論潘焯鴻的對手是誰,這肯定也是一個雞蛋與高牆之間的遊戲。明知山有虎,生意人通常取易不取難,為什麼潘焯鴻偏向虎山行?

「我從來都唔覺得,行一條陰森嘅路,就一定係行一個錯嘅結果。」

潘焯鴻的哨子,會繼續為香港人吹下去。

TEXT & INTERVIEW:郭惠光(Fortune Insight主筆)
EDIT:Stacey Kam
PHOTOGRAPHY:PMan Tam
LIGHTING : CK Cheng

受訪者的言論純屬其個人意見,並不代表本網立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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